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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隐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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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女讲述的前情牵扯太多,与梁检猜测相差甚远,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分辨真假。

“当时内阁与朝廷对皇帝宠爱戎女已有不满,加之叶家外戚一门三将边军姓叶,其中还有一将为戎女,世家上下如鲠在喉。”宫女轻叹口气,“陈阁老游说皇帝,暗中延缓中原兵力驰援,那时候正是西北刚乱,宁王士气高涨,叶将军□□不能,只好求援。”

梁检手臂向后扶住桌边,一股巨大的不安迎面袭来。

宫女如一只入定的瓷偶,不带丝毫感情的继续说道:“叶将军岂知,朝廷上下不但不盼他捷报凯旋,反而翘首以盼蒙娅公主无援之下,弃守嘉峪关,从而名正言顺地收回果部骑兵指挥权。”

梁检支撑着桌角的胳膊肘都在打抖,几不可闻地问道:“母妃她是不是知道了消息。”

“那时阿热娘娘正得圣宠,来往前殿颇为繁密,至于她如何得知此消息,良贵妃未提,只知道阿热娘娘为蒙娅公主传递消息未果,被禁足琼华宫。”宫女注视着一脸惨白的郡王殿下,“接下来的事情,想必郡王殿下已能猜到。”

梁检只觉心血上冲,脉搏嘭嘭乱跳,咬牙撑住口气,“你继续说。”

宫女道:“皇上并不想杀阿热娘娘,但内阁不能世家不能,她是有皇子的后妃,难保以后东窗事发、反攻倒算。皇上为了保阿热娘娘,让良贵妃诬陷她秽魇太子,打算将她囚禁冷宫,以堵住前朝之口。”

“最后,谁也没想到,蒙娅公主拒降,死守嘉峪关,浴血十四日关前殉国。内阁故意拖延驰援,皇帝逼杀有功大将,西北呈乱战之势,如此丑闻,阿热娘娘不得不死。”最后一个死字从她口出飘出,仿佛带着无数亡魂冤诉,绕梁不绝。

“良贵妃奉旨逼迫阿热娘娘自裁,但那日大火的确是个意外。殿下,这便是前因后果,冤孽有头,命债有主。”宫女说罢,缓缓而拜。

梁检压着纷乱的气息,心口痛到发麻,还是紧崩着最后一点精神问道:“是永州郡王叫你来的。”

宫女笑了,“奴婢从未离开这片红墙绿瓦,只是想知道,所谓因果报应,这紫禁城可载得动。”

她跪了许久,却依旧稳稳地站起身,从袖中摸出一张细绢绣边手帕,上面密密麻麻满是蝇头楷书,双手奉上,“殿下,奴婢每一句话皆来自良贵妃手书。”

梁检青着一张脸,根本没有力气伸手去接,陷在悲凉的情绪中,难以自拔。

宫女将手帕铺在桌上,走到门前理了理鬓边珠翠,“奴婢是看不到殿下的果报了,奴婢心愿已了,也该下去伺候贵妃娘娘了。”

门打开又合上,寒风窜进来呼得一下扑灭了烛火,昏暗的室内梁检依桌而站,犹如抽干了心血的一截枯木。

如此之国,如此之君,如此之臣……自己一步步走在悬崖上、钢丝儿上、刀尖儿上,到头来就为了这铺天盖地的一片凉薄,梁检浑身的血顿时冷透了。

窗前地上的残玉泛着寒光,梁检心尖微颤,倏得涌起一口热气儿,缓缓冲淡了绝望。他不能出事,他若出事叶翀怎么办,他的将军绝对会反。

梁检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,哆哆嗦嗦洒了一半才送到嘴边,咽下的却是满口血腥。

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,赶在这个时候,叫人告诉自己掩盖得如此之深的秘密,就是为了彻底打击自己的反抗,在绝望中放弃。

前殿一定是出了更大的事!

梁检的冷汗顺着眉骨落在眼睫上,眨眼而落,他走到书桌前,慌慌铺开信笺,蹭了残墨,匆匆下笔。

门外传来一阵骚动,殿前侍卫铠甲哗哗的错落声由远及近,内侍回话的声音就在门口。

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进来的是面无悲喜的大珰永林。

“奴婢奉陛下之命,请郡王殿下养心殿问话。”永林依旧缩着身子,弓腰细声说道。

梁检站在窗前冷月下,静默了一会,如果他没猜错,永林曾给叶翀递过消息,如今别无他法只能一赌。

梁检走到他身边,不着痕迹地塞在他腰带边一张扎起的信笺。

永林揖礼侧身,宽大的袍袖正好掩住腰身,待郡王殿下走出房门,他才悄无声息地抽下信笺掩入袖中。

内廷侍卫引路,宫道两旁戒备森严,各宫各院大门紧闭,俨然已落锁宵禁。

穿过养心门,月光从古槐萧瑟的枝叶缝隙洒下来,斑驳的落在梁检素色的外袍上,泛起温柔的白光。

官复原职的黄蒲与岳修民站在西暖阁门口的檐下候旨,瑟瑟秋风中不知站了多久,二位大人不知是冻是吓,面色铁青。

梁检站在门口并未与他们说话,门口内档早已进去通报过,青色的棉帘打起一条缝隙。

“郡王殿下您请。”永林侧身正好挤开岳修民。

岳修民微微一让,肩臂正好与他擦过,一张纸扎游到他的手心里,岳次辅打了个激灵,握住了,不动神色地让到另一边去了。

暖阁内熏笼热气袭来,梁检突然一阵晕眩,胸口钝痛,好不容易压在心头的凄风楚雨,又冒了上来。

他扶着手边的高台几定了定神,这才艰难地掀开纱帘走进去。

永宁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,手中持珠哗啦哗啦随意盘动。

榻前地中央内廷侍卫压着两位道人,一位五花大绑,正是圣宠正隆的玄玉大真人。

而另一位稽首于地的,却是玄玉的得意弟子降鸾!

降鸾、紫姑皆是玄玉高徒,本已出师。

玄玉本是青龙山三圣观真人,因他常年住在宫内,伺候皇帝修仙,便从两位高徒中掣选一位,继承三圣观,掣签结果是紫姑。

降鸾其实比紫姑早跟着玄玉,忽悠人的重任也往往会交给他来做,降鸾怎么想继承衣钵传人都应该是自己。

哪知,大忽悠玄玉什么都敢忽悠,唯独自己的衣钵传人上,他信了回天,不偏不倚地在三祖面前掣签选出。

降鸾心思鬼变,恨意丛生,在暗流涌动的禁宫内,不知不觉搭上了因山西私鬻屯粮案,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的旧世家。

而这些旧世家,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,与破落户永州郡王互通有无,一来二去降鸾跌进了陷阱中,成了提线木偶。

重阳宴后,老皇帝兴起,带着近臣扶乩问天祈福,谁知玄玉早已写好的乩词,已被降鸾替换。最后,他亲手将记录自己师父伙同临江郡王欺君罔上,装神弄鬼地证词递了上去。

梁检从他们中间走过去,跪在榻前,“父皇。”

老皇帝闭眼不语,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下,然后缓缓坐起身,掀起眼皮,疲惫又失望地看着他。

“混账!”他抬手甩袖,持珠脱手而出,照着梁检面门飞过去。

梁检跪得很近,被抽了个正着,眼角瞬间一道红痕,衬着青白的脸色触目惊心。

老皇帝看见他气得发抖,颤着手指着他骂道:“谁给你的胆子,私窥帝心,陷害兄长,你……你大逆不道!”

“儿臣知罪。”梁检有些恍惚,他本以为琢磨透彻的老皇帝,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。

他胆小、自私、贪权、懒政,却又惜民、护短、心软……他真的是那个谋杀有功将领,逼死母妃,栽赃、赐死良贵妃的皇帝吗?

梁检抬头看着最熟悉的陌生人,仿佛自己努力维护的方寸人间皆是虚幻。

“一切事情皆是儿臣指使玄玉真人做的,与他人无关,儿臣愿受所有责罚。”梁检连头都懒得磕了,直挺挺地跪着说道。

“殿下!”玄玉提膝蹭向前,“陛下,贫道是与殿下有欺君之举,但哪一桩哪一件是为私利,也绝无陷害永州郡王之事,倒是那永州郡王毒……”

“玄玉闭嘴。”梁检抬手及其平静地阻了他的话头,闭眼压了压上涌的血腥气,只重复道:“儿臣认罪。”

“殿下……”玄玉绝望了,他一时不查错信欺师灭祖之徒,死不足惜,但殿下是天下贫苦安定的指望,如此这般,功亏一篑。

“父皇,还请屏退左右,儿臣有话说。”梁检耳鸣的厉害,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。

其实他声音极小,仅是面前的永宁帝听到了。

老皇帝盛怒渐平,被怒气冲晕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,玄玉说得不无道理,从山西到木邦,从期引到田税,梁检进退均无私利,否则就凭太子那窝囊性子,早被弄死十七八回了。还有永州郡王,说到底死士、红丸、府兵证据确凿,戕害一词是万万算不上的。

永宁帝一招手,内廷侍卫拉起玄玉、降鸾退出暖阁。

梁检憋闷的胸口发疼,眼角都是红的,默默告诫自己,要镇定应对,他闭上眼一遍一遍想着叶翀的模样,用他在人间唯一的羁绊强迫自己刀枪不入。

“今日之事儿臣无可辩驳,但前殿出事之时,儿臣被人引到外偏殿,有位自称良贵妃身边姑姑的宫女给儿臣讲了个故事。”梁检抬起头直视永宁帝。

老皇帝心中咯噔一下,肩臂颤抖碰到茶盏,热茶晃出来烫在手背上,他都丝毫未做反应。

“良贵妃病故,宫婢早就遣出宫去,何来什么宫女,必是歹人,你为何不唤人将她捉拿。”他心中跌宕不安,气急败坏地训斥道。

“儿臣也觉蹊跷,前殿欺师灭祖之徒揭儿臣不轨之事也罢,偏殿却有人专程给儿臣讲故事,告诉儿臣,儿臣的母妃是被人害死的。”梁检万分艰难地说出这句话,忍了又忍却还是红了眼眶。

永宁帝看他面色就已明白,小儿子什么都知道了,他张了张口,刚想辩解却被梁检扬声打断。

“儿臣怎么会上他们当……”梁检咬牙控制手臂从袖中摸出帕子,双手奉上,“儿臣私窥帝心罪不可恕,但设计攻心,挑拨父子关系,借机攀咬能臣干吏的幕后之人该杀。”

老皇帝看着那张帕子,如见洪水猛兽,竟缩了又缩,完全不敢接下。

梁检当着永宁帝的面,说自己不信帕子上的书信,只为条理清晰地解释背后阴谋。

他提膝跪行到榻几前,将帕子铺在上面,捻好边角,抚平褶皱,却是再也忍受不住,扶着榻边轻声问道:“父皇,您能告诉儿臣,儿臣的母妃到底是怎么薨的。”

老皇帝此时耳边无情地回响着和亲王那日说过的话:“到时父子当如何相对。”

永宁帝心痛地看着就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儿子,伸了伸手,想摸一摸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,却又猛得缩回来,茫然不知所措。

他的一息一动都落在梁检眼里,不用回答,一切正如宫女所言,他的父亲无情地杀害了他的母亲。

“臣请陛下治罪。”过了良久,梁检退后到君臣之距,跪地稽首。

从儿臣到臣,从父皇到陛下,从皇子之近到臣工之距,皇宫里的父子从来都未曾近过。

老皇帝瞿然而惊,浑浊的双眼模糊一片,肩背塌出一个苍老的弧度,一切在八年前早已不可挽回。

他仰头叹气,收了最后一丝痛心疾首,颤声说道:“临江郡王,你可知罪。”

梁检道:“臣领罪伏法。”

“好,好样的。”永宁帝点点头,叫来内廷侍卫,“临江郡王暂押宗人府,听候发落。”

梁检磕头谢恩,缓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站起来,在侍卫的押解下走到门口,突然回头对永宁帝说道:“陛下,还请保重。”

老皇帝枯坐在榻边,听见梁检掀起软帘的沙沙声,听见内侍打起棉帘的闷响,他衰老的听力突然变得极好。

他听见庭院里七八岁的小梁检,在微雨中啪啪踏着水坑的声音,听见小梁检在廊下疯跑,手中的七彩风车转动的呼呼声……

“陛下!陛下!快传太医!”

养心殿暖阁内乱成一锅粥,值守太医不要命地跑进来,内侍乱成一团。

永林安排好太医,插空避开纷乱的外间,在一块僻静的角落里,打开梁检给他的纸扎。

原来梁检塞给他两张信笺,一个上面涂了朱色,一个上面涂了青色。

永林极其聪明,三品以上赤袍大员贵不过阁臣,其中岳修民与殿下来往甚密,这张纸扎八九不离十就是给他的。

剩下的一张青色乃是内廷官服的颜色,永林一时不知殿下与内廷所通何人,便自作主张拆了。

上面笔迹潦草地只写了一句话:若想救小叶将军,今日之事不可传于他知道。

永林看见这句话,冷汗就下来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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